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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过一千次谎的神明(白鬼)

我平生撒过最大的一个谎就是将自己自诩为神,可事实我连人类的死亡也感到无能为力。在那个孩子死去之前,我仍记得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带着像是连灵魂也被燃烧得支离破碎的眼神,不甘又充满愤恨,是怨鬼般的神情。明明他应该看不见我,他怨鬼一样的眼神却穿透人群直直地射向我,随即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也应该是诅咒一类的话语,要么是诅咒我,要么是那些将他烧死的村民。我当然无法知晓。
我在当时确乎没有想到我会在往后无聊的兽生中再一次遇见他,甚至……那也是几千年后的事了。
这时的我还恰好认识一个鬼,我与他吵过上千年的架,滚过上千年的床单,我们一边骂一边就开始滚,他冷笑说我兽老体衰,我反唇相讥说他待会儿只有哭的份儿。有一天他用惯常的冷酷语气对我说:“我要死了。”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因此我仅仅怔愣了片刻,回嘴道:“恭喜你脱离苦海。”
他正抱着我的脖子,抬头瞅着我的神情,呵呵一笑。我没来由有些冷,不禁缠他更紧,尾巴裹在他脚底,他贴我很近,额头的角快要抵入我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我怀疑他是故意的。鬼灯看着我,很是轻蔑地说:“该是恭喜的。”我一声不响地埋进他身体,鬼灯紧握我的手指,他的脚不自觉抽动着绞起我的兽尾,眼睛有些涣散。
我叼住他散下的黑色发鬓,鬼神是不会再老去的,更不会有像人类白发鸡皮的模样。这家伙难道就不会有点其他的表现吗?他到死去都还会是摆一副木头脸?只要我愿意,我就不会死,所以我不能体会死是个什么感受。有时候生比死还让人难过,我从没见过鬼灯难过,我无法想象这个整日张扬跋扈的鬼难过的样子——真有一次的话是因为他错过了现世坐过山车的开放时间(这家伙也太可怕了吧!)。我想到生命会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本能的恐惧,我安慰他:“我能理解你,我还在呢。”我为自己的款款所动容,这种话我可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说过。
……结果他居然二话不说地叫我滚!
但鬼灯自那日过后再未提及此事。我去酒肆偶尔遇到过他几次,他的脸颊清瘦得厉害,一双沉默的眼眸便显得大得惊人,他每次都只远远瞄我一眼,我多看他几眼他就扭过头对我露出笑脸,他笑时那张脸就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比不笑还冷漠得难以接近。如果我是因为他号称“恶鬼笑容”的表情退缩,那我就不姓白了。他是刀子嘴……好吧刀子心,至少对我来说,他永远顽固得像头牛,角也蛮像的。
我说:天冷了,记得加衣服。他又扭过头不看我,难得没有张嘴说话。
后来他更加地瘦,一只手的骨节分明得看见筋脉,过分突出的脊柱骨嶙峋盘踞在后背,像一条长骨头的蛇,下一秒就要破开皮肉而出。他越发沉默寡言,焦躁不安。等死的感觉当然不好受,尤其是像鬼灯这样的人,得知自身命数已尽,最悲哀的便是一天天等着身体的衰弱。他的命好像是从那簇蓝色鬼火中借来的,如今他身上的时间飞速流转,苍老的痕迹不在他面上停留,却使他变得像一个被虫蛀了的苹果,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被掏空殆尽。
第二个月他来桃源乡拿药时,我替他把了脉,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同样也沉默。我打量他:他鸦色的发更黑,苍白的皮肤更白,清亮的眼睛更亮。跟病人接吻本来违背了一位医生的原则,我拉椅子时他眼睫扇动,我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睛,我吻他时他终于有了反应,他咬了我的嘴唇,舌头与我纠缠不休,桃太郎抱着药材面红耳赤地关上门,桌面的散装中药被挤到地上,我用眼神告诉他:不要动。然后我们把柜台弄得一片狼藉。
我送他回去,在飞向地狱的路上,他坐在我背上,不动声色地扯我的毛,我用尾巴拂他,他干脆咬了我的尾巴。我痛得一阵乱飞,差点撞进通往现世的门。这个男人真是小气得可以。
我在闲暇之际回忆我和鬼灯的种种,我和他基本上没有过温馨有爱的时刻,我越回忆越感到恼火,他干嘛偏偏要这么针对我?他用狼牙棒揍过我六十七次,掐我脖子三十八次,踢我屁股七次,揭发我脚踏五船整整三次!
桃太郎对我大喊大叫阎魔大王的请见,我在践行兔子能不能爬树,兔耳被我一放,那只圆滚滚的雪团便一溜烟跳得无影无踪。
鬼灯的病是我治不好的,我只能想办法让他高兴一点,咬我打我也决不抵抗。我驮他到我们初次约会的地点,我刚长出来的毛毛又被他逮下好几簇。当时那棵矮矮的桃树长成一片天,存放我们的万古长青。日落的光晕散出五光十色,远处有一道最亮的弧线。鬼灯静默直至夜色来临,他嘶了口气,轻轻嗤笑,“神明会保佑我吗?”
不会的。我几乎是下意识想这么回答,但看到他的眼神——跟那时候无二,只是少了不信天不信命的背离神情,多了几分恍惚的怀念之色。
我听见自己这是第九百九十九次开口说道:“我会赐福于你。”
他微微睁大双眼,这细微的面部表情似乎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又勾着头冷笑起来:“哦,那可真是太糟糕了。神明大人。”
……啊,啊。的确是非常糟糕。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点我真的看不出来。我已经放弃心中让他省省口舌的打算,听着这只鬼在生命的尽头说着我听过九百九十九次的坏话,我真不知道在世上会有谁能看得上他这种不知浪漫为何物的男人,好吧,至少在天地间还有我。我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用力反向一握,像要把我的手掰断似的,难以想象他居然还留着这么大的力气。即使在这时候他还是如此不解风情!我不敢抬头看他,就盯着他的手指一点点透明,然后我就再没能握住他了。
我跪在原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也没有动过,我怕我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已经留不住他了,他就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天边的神谪,天亮了就飞走了,神谪叫我白泽,我也只想得起他叫我白泽了。我几乎跪成一尊石像,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我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人间的单位太短啦,我眨眨眼,睡一觉,就是一万一千年。我不眨眼我也不睡觉,我希望能在此刻留住他那一万一千年。仙人是不会死的,我也是不会死的,但这二者绝不能画上等号。我在漫长又短暂的千年里奔跑,见过人类的他朝我微笑;见过他从人间凡火来,地狱业火去;见过他沉默的眼眸最后一刻的闪动熄灭。这次他铁定是认出我来了。我无可控制地想起名为丁的孩童临死前的请求,我不得不背弃,不得不置之不顾,否则我就再也遇不上鬼灯了。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要说我的坏话,但这次不同,他居然问我这个蠢问题。他早就认出我来了,我仿佛是一个在暴风雨中执意逆流而上的蠢货。一千根针该由我俩一起承担。这是恶鬼对我的报复,对我谎言的回复。枉死的孩子闭上眼睛说:路上见。我眨眨眼,世界再次走动,一滴眼泪落下的时间跟一瓣桃花落下重叠,盘坐在矮矮桃树下的鬼灯睁开眼睛,眉头一皱:你哭什么?


标签: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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