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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

拜&列
过去捏造注意。





鬼与人类的谈判成立,即便是有「 」的命令,还是死了不少持反对言论的激进派。既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无需多做解释,「 」给出了最好的威慑——从叛军中剥下的面具及其核被一一放在宫殿示众。世界在大人物们的指尖只是带来某种必要价值的金蛋,它被一分为二,谈判的结果束缚对方不得抢走另一半。而尚且留在对方蛋壳内的,未能孵育出的余孽变作上个世纪的遗物。

这给人类提出的饲育计划开了一个好头,毕竟谁也不情愿当第一只被枪打下来的鸟。“那请随意使用吧。”人类的首领在离去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于是鬼便接手了全部被同胞抛弃在“新世界”的人类——剖腹挖出的婴孩被投入营养罐,其余的所有战俘被放进养殖场。

经历过大战的人,即便幼童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知道一切都完了。

敌军可以战胜,国家可以重建,纵使求生之路泥泞不堪,也没人想过去自裁。但此时此刻,他们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再无丁点儿翻盘的余地。他们起初恐惧或是痛骂,再或者两者兼备,最终不得不走在一起。强烈的孤独促使他们结合,产下了第一代的商品。

生产工具的发展直接影响到生产力,机械化的生产无疑比古老的狩猎效率更高。几百年间,人类贴心地提供培育同族的科技,派遣队建造出仿照人类世界的实验室和农场。无数的软管连接无数的人类幼体,精心计量后的营养剂有益无害,不会对处于生长中的“食物”产生任何负面影响。被按照调试好的程序饲养起来的肉,绝对绿色又安全。







拜雍知道一切都完了。

军队遣散时,他被这棒子打得回不过神,只不过他性子一向冷淡,所有人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大碍。拜雍很快在会议的结尾被给了一颗糖——他被派令担任新的农场主,去学习圈养人类。拜雍勉强接受了这个“好差事”,随即奔向一条他全然一无所知的前路。

拜雍心里清楚他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从没养过牲畜,也不像其他贵族有豢养动物的闲情逸致。他能在埋弹场中爬起来,用残剩的指节拿起被血液浸湿乃至滑不可握的刀柄,从中杀出一条生路。他也能在数次偷袭中准确抓住人类的匕首,或是抓住穿云破空临近脸边的箭矢,像抓住一颗颗流星。可这双手断然不适合用来握笔记录某些数据,也不适合一直垂在高椅的扶手上,向底下的鬼发号施令。

他从不认为他们走了正确的一步,他的意见也无足轻重。事已成舟,拜雍硬着头也要继续划好这页破舟,做好他的摆渡者。日复一日,拜雍独自面对那些玻璃子宫,记录数据,试验方法,反馈成果,最后将商品运往其他地方。开始,拜雍至少能用工作扭曲他的生活,后来又有鬼说,这些事还用不着尊贵的他来干,他只需要在一旁喝喝酒就好。拜雍的上级本是认为这活计轻松又有油水可捞,才派给了这位曾经战功彪炳的将领,可没想到拜雍不杀人了,在养人方面仍然如此兢兢业业,披星戴月。

优秀的属下不管在哪里都是人才,这位上级想起拜雍的赫赫战绩,也感到惋惜:如果鬼鬼都如拜雍一般做好分内之事,他们鬼族怕是早就把旗子插遍人类的领地了。上级如是想着,特地来提醒拜雍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拜雍擅长服从指令,于是听进去话,顶多每天去养殖场视察一圈。终究无事可做了,他开始问自己:你还在不满什么?

他想他或许还需要时间来磨合,他只是闲下来了才有空想七歪八。从前拜雍领兵时可以一个月不用合眼,偶尔一觉睡下去夜夜无梦,被风吹草动惊醒他便不会再睡。现在他也时常惊醒,只不过是由于梦中出现了燃烧的战火。拜雍甚至在深夜会翻身起来拿刀,却忘了他的刀早就折在了战场上。他像一只焦躁不安的困兽,摔了灯盏,碰落软帐,寻找一切称手的兵器。在狂乱中,他摸到故人送的一把崭新长枪,矛锋发出冷光,正正压在枕下。他拿起它,觉得它根本不可能有开刃见血的机会了,他因而感到自己的心脏轻轻抽动起来。

拜雍从不沾染烟酒之物,一是军中明确规定禁止,二是他对人类的东西掩不住地轻蔑。而在他失眠的第五个年头,拜雍学会了吸烟。样式繁琐的骨质烟管捏在他六指如一枝纤长的花朵。他喜欢它,因为它使他终于无梦可做。

而贡献这个玩意的鬼,身份足够高贵,拜雍想当面拒绝也难。此鬼猜透了他的心思,过后寄来一封彬彬有礼的信,拜雍几乎能读出其中婉转的讥诮,大意嘲他没用,连这种小事都能传到自己耳朵里来。拜雍没话可说,索性接受了这份他看不上眼的馈赠。他的友人远在天边,竟也能探知到他的近况,拜雍想:手真长。

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一边去了。

在稀松平常的一个不眠之夜,拜雍重新翻出那封信,点起了其中裹杂的熏香。随之看到署名为列乌维斯的信纸背后竟还有一句话:这东西很稀少,省着点。

笃定了他会这么做一般。

拜雍又想:……他是魔鬼吗?






拜雍凶名在外,一步步杀上来的军衔本可以坐得更高,可恰恰他鲜少主动与其他氏族来往,便比别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筹码。他性子闷,又较为沉稳,贵族间的宴会他只低头喝酒。然后他喝识了列乌维斯这条金腰带。年轻时的列乌维斯张狂有驰,言行相当风度翩翩,疯狂匿于断裂的三指之下。不仅他的身份很出名,据说他狩猎时受过的全部伤害,他都没有选择再生。是对我的一个警告,列乌维斯如此说着,呷了口酒,人类虽然看起来弱小,但不论何时都不可小戱。

他后来受邀跟列乌维斯一同狩猎,才领略到对方的出名之处。谋略,反应力,应判能力,拜雍带过最好的兵都不至于达到这个贵族的程度。他单枪匹马就能抵挡一个师的人类军队。

毕竟有过过命的交情,拜雍看穿列乌维斯表面恭敬,背地里动的手脚不比自己少。不然,他也不会在失败的叛军中发现有昔日战友的影子。为此,拜雍难得升起了一份同病相惜之感,因为对那份狗屎协议不满的看来也不止他一个。

只不过各为其主,没办法豁上身家去做出明显的反抗。






正是这些微妙的联系,让拜雍没法对突然造访的列乌维斯甩脸子看。在此之前,他已经拒绝了认识的所有鬼的探访,开玩笑,要见到他这样,他们不把牙齿笑掉。从远征归来的列乌维斯等在庄园外面,说如果拜雍公卿回来了,再通知他进来便是。拜雍本不想理他,但看对方似乎真有天长地久等下去的趋势,他只好先服了软。

列乌维斯大公看上去风尘仆仆,黑色风衣沾满细碎的尘灰,如簌簌飘落的星屑。他礼数周全,姿态不紧不慢,却仿佛又步步紧逼。列乌维斯抬起头,将翘起的白发拨在脑后,冲拜雍低低地笑了。

拜庸便带他去参观高等养殖场。列乌维斯倒显得兴致盎然,没有对他敷衍的介绍产生任何不满。现在还没到收获的季节,拜雍指了指远处的一块草地,平平地打官腔:那是即将投入生产的新品种。我们在试验如果按照人类的正常生长规律,会不会好吃一些,大概过个几百年您就可以前来采摘了。

几百年虽不长,但可以种植好几代的人类,从中发现漏洞。毕竟他们也没什么经验。

列乌维斯没接这句话,反而道了一句贺喜,才有些诧异地说:没想到你现在竟然是十二个农场的主人。他换了新面具,没露血管上的眼睛,所以拜雍揣测不到列乌维斯的表情,大抵又是在微笑。

像是极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罢了,但这早已不是拜雍的痛脚了。

拜雍照例请列乌维斯留下来喝酒,列乌维斯当然不会推脱。其中,列乌维斯提及上面有意愿开展几个高级农场,不再是流水线生产,而是使用别的方法。

看来他们也厌倦了,拜雍想,山珍海味吃得再多也会腻,况且触手可及的东西也不叫山珍海味。以前他们能吃什么样的人,各凭本事自己去取便是。拜雍对人肉没多大瘾,他只是喜欢狩猎的快感,吃掉猎物才是捕获的最后一步,现在的鬼往往本末倒置。人脑在以前按狩猎的功勋分赏,算不得高级品,不过拜雍承认的确很美味。

他们喝到第二瓶香槟的时候,列乌维斯毫不避讳地说他饿了。拜雍便走到边上,背对列乌维斯,吩咐仆从不要拿冷冻货,挑一个最新鲜的送上来。

列乌维斯见他转身回来,摇了摇玻璃杯,发问道:你觉得人类的方法怎么样?

拜雍以前看过一个广告,在人类的快餐店里,一头牛用自己打出招牌,声称这家店的牛肉烹饪得极为美味,他们在宰杀一头牛之前已经提供了万分妥当的服务,它死相安宁。他觉得可笑,但食物本身的情绪大概对口感有影响,所以才有鬼想到开展高级种植园的计划。

也就那样吧。拜庸模糊地回答。他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更像是他的呼气加重了一些。但是没以前那么好吃。

不止他察觉到了事态的变化,事实上,优秀的肉质现在已经成为了比以前还稀缺的资源,偶尔出现的时候简直供不应求。鬼在本质上是一种比人类更加得寸进尺的贪婪生物,有了人肉,他们便要的更多,他们想要它变得更好吃。只是目前仍未找到科学养育的方法。

我来正是因为这件事,列乌维斯摇头晃脑地道,真是奇怪,明明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最好的时代’,食物不再匮乏,战争不再频发……

为什么还会有鬼感到不满呢?

拜雍不由摇了摇头,当他意识到他在否认列乌维斯大公的话,他又迟疑地点点头。

他的欲盖弥彰也太晚了。

列乌维斯转了转杯脚,心觉拜雍果然还是没学会那一套。不过这样也好,他一向如此。列乌维斯的心已经定了八分,他向前倾,靠近拜雍,口吻听起来相当愉快:说起来,我在叛军之中也听说了有关你的事,那里有你的崇拜者哪。别紧张,我不是因为这个而来的。他的尾音绻绻下压,像极了伊甸园那条口吐人言的蛇,吐出的每一个字句如红色蛇信缠住拜雍的脖子:

你只要——告诉我就可以了。告诉我——拜雍,你怀念以前吗?我们可以无需理由地厮杀,可以随意吞食血肉。唉,你跟我们可不一样,我们的进食现在得进行严格的管控。我真饿啊,我要饿死了。我没哪个时候不想以前,想我和你一同闯进骑士的城堡,我们在大荒的沼泽中跟游击队玩捉迷藏,我们把骨头最硬的俘虏丢进坑里全部活埋,你回收尸体的时候还冲我直摇头,可明明你也在笑。你喜欢人类的冷兵器,我替你收缴了几个战败国的宝箱。拜雍,拜雍,我会给你送更多更好的烟来。你只要告诉我,你还想回到以前那样吗?

他循循善诱,如教导一个迷途知返的学生。他要一个应允,一个首肯,一个点头。倘若这是其他鬼,与他约定又有何妨,一盆水泼出去会被蒸发,一句话说出口会被遗忘。卖他一个面子,假意迎合,最后佯装无知。可拜雍不能给他。不能给他的东西,拜雍就不能答应。纵使列乌维斯的话令某种蠢蠢欲动的余薪复燃,死去的血液重新升腾。他把拜雍往已经倒塌的废墟里领,却假装还会出现神迹。那是条叛国的死路,拜雍可不打算往他的泥船里跳。

可是他在干什么?他一面否定,一面想道:说得真是没错。

躲在心底的这句话此刻站出来,像一个恬不知耻的叛徒,叫嚣的声音逐渐扩大,使本不稳固的理智溃不成军。

承认吧。承认吧。承认吧。承认吧。

笼门已经关不上了。

原本闭上嘴的列乌维斯仿佛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某种暗示,继续道:承认吧。你跟我一样……他露出一个有些粗鲁的笑,咧开嘴,露出排排白森森的尖牙。随着他手指上下敲动桌面,吐出的字眼也被慢慢扣在桌上——

热爱战争。






拜雍全身的血液骤然倒流,他开始战栗,好像列乌维斯已经揭下了他那层面具,握住他眼睛后面的核。诸多翻涌的情绪将拜雍几乎分裂,他的胃被死死地攥紧,那些冷肉在肚子里翻山倒海。最终,被窥探的恼怒占据上风。

正因列乌维斯是正确的,他才迁怒于他。

他想狩猎,日日夜夜,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再次踏进曾经的战场。嗜血的种子早已深埋血脉,拜雍剥离它活不了。但是覆灭的叛军永远成为一个过不去的高坎,令后面的鬼失去登高而呼的勇气,光是看着他们的下场便心生胆寒。没有人能质疑那位大人的决定。

列乌维斯为他送药,从那个时候他便计划好了,要拜雍做他的斯德哥尔摩情人。他们之间没有天长地久的誓言,他们的联盟却固若金汤,同样的秘密使他们一样缄言。倘若重蹈覆辙,列乌维斯也能凭借它拉着拜雍下地狱。

我的日子又何尝好过呢,拜雍心道。在禁令之下,他从未饱腹过。

他高高在上,拥有十二个农场的监管权。拜雍甚至能提前享用比公爵优秀的配餐——可是,他有多少次说服自己,就有多少次扼住喉咙吐出肉块。

这说来可笑,他们的生活供给明明与以前相比天翻地覆。不再为狩猎颠簸流离,不再茹毛饮血,而是有大把的时间停在桌前拿起刀叉。但拜雍被一种前所未有且不知缘由的苦闷深深困扰着——他对这些食物毫无感觉,味嚼如蜡。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下属偷换了食材,但得到的回答总是“您所享用的已经是最好的肉类了”。以前喜爱的东西,现在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光是吃掉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渴望游走生死的酣战,也想念温热的鲜血,那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他在追逐,捕获为之生存的敌人或者说是猎物。他体会到他仍活着。缴获的战利品源源不断送往他的营中,他爱听人类的惨叫,这会令接下来晚餐更加符合拜雍的心意。

那个时候,他吃的是自己亲手猎杀的食物,而不是过滤层层化学物质最终摆在面前的盘中物。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

被饲育的,真的是人类吗?拜雍想。某种可怕的顿悟偶然掠过,却始终无法点醒迷雾。他抓住那一丝忽现的灵感,也许他甚至不敢去揭开荒谬的真相,因为这如同去主动揭开世界黑暗的一角。拜雍在心中提出质疑:被圈养起来的家伙明明是——

是我们呀。

被养在一方栅栏中磨平利爪的不是人类,而是他们。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列乌维斯并不催促,只是轻轻地笑道,明天你的枪就会派上用场了。他拿起披风,像披起一阵黑色的旋风。列乌维斯的余光稍稍瞥了瞥侍从端上前来的肉,脸上显出彻骨的漠然,好像那上面端的是一团垃圾。

拜雍只见过他这副模样两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列乌维斯在审讯时被人类欺骗,最后那个俘虏被扒皮去骨,拔掉舌头。列乌维斯当着拜雍的面把人类肢解,慢慢啃食他的四肢,而那个人类还没有死掉。

直到在列乌维斯准备打开他的脑袋时,拜雍才上前给了他一个痛快。

我有更好的东西要给你,拜雍。我会在“狩猎场”等你。

列乌维斯递来一小包烟草,拜雍闻到味道,也没有出声拒绝。两只手交接时,列乌维斯不经意碰了碰他的手,然后展现一个邪气横生的微笑,那微笑属于一个志在必得的野心家,属于一个望向心仪猎物的猎人,属于一个即将颠覆世界的逆贼。他无声地看向拜雍,面具缝隙中的眼珠狡猾地转了转,仿佛他们在此之前已经进行过一场疯狂的勾结。

事实上的确如此。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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