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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星一光年(斩谷)

谷裂没有见过比斩岛还没用的人。
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会放牛,不会抓蚱蜢,不会网小虫,连走路也是时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要他在湿泥巴的河沟芦草里走上一转,他断然是拒绝的。更别提叫他和谷裂一伙人一起去游泳网蜻蜓了。听闻斩岛是来自大城市的孩子,长得一副娘娘腔的模样,谷裂对他不屑一顾极了。就算他成绩好……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偏偏肋老师很喜欢斩岛,所以谷裂就更讨厌斩岛了。
肋老师是个能写诗作画的文学人,他足足有一米九多,皮肤晒得很黑,眼神明亮锐利。简直是谷裂的偶像!肋老师遇到谷裂时总会拍他的头,谷裂每次都会躲开,但他却希望那只手能不偏不倚拍到自己脑袋瓜上。春末的时候谷裂的板寸给咔嚓全部抹平,谷裂剃了头发,整日撒丫子在田野里飞奔,从山坡上滚下来,从船下水底钻出来,他也晒得跟肋老师一样黑了。斩岛便是那个时候来的。
斩岛被领到肋老师面前时,仍然低着头看着脚尖,沉默得像个哑巴。大家都在办公室门外、窗口围着看斩岛的模样:新同学皮肤很白,穿一身小西装,皮鞋擦得铮亮。有女生看着他觉得悸动。此时的谷裂悄悄咪咪在厕所里点一根香烟,手抖了三次,才把火柴擦燃。他蹲在茅坑里思虑半天,回想着肋老师抽烟时候的动作,咬着牙把烟放进了嘴里。他吸了没几口,心想这感觉跟他妈煮饭时候油烟子飘进他鼻子里一模一样!抽烟到底有什么好处!?他这样子正好被踏进门来的斩岛看见。直到谷裂提起裤子来开始骂人,斩岛还是扭着脑袋直愣愣地看着他。罪行还没销毁,抽烟喝酒一类在学校管得很严,此事要被肋老师知道就完了,他是哪个班的?怎么看起来这么傻,我怎么没看过他?谷裂跳起来说你你你是谁。那双没有见过无边苍穹的蓝眼睛里倒映出对方沾满灰尘泥土的脸颊,倒映他慌乱不定的神色。
谷裂见到肋老师就心怦怦直跳,平日为首的野性失去了大半,为了肋老师心目中的自己,他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是没能上下的,新生斩岛说,我不会告诉老师的。
你你有什么目的?
你。
……啥?
你带我几天,我新来乍到,对学校不熟悉。
哦。谷裂摸摸后脑,想这多简单啊,他还以为什么事呢。
……斩岛是个很没劲的人。
本来他们应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也确实不应该有过什么交集。夏天到来之际,谷裂背着背篓里面放一杆鱼竿飞网戴着顶大草帽整日在外头窜上窜下,而斩岛,在天气最热的时候,也能身穿得一丝不苟在教室抱着书看得默不做响。
对于谷裂的邀请,斩岛总是拒绝。他拉斩岛去网蜻蜓,斩岛把谷裂网的昆虫全放了,说不能欺负益虫;他带斩岛去乘船划过湖上层层波浪,谷裂偶然下去泅水,将水拍在他身上,斩岛最多抬抬手抹一把脸,兴趣缺缺地划后桨。
不行、不行,你这样它会被你吓跑的。你要慢慢靠近它,再突然一罩。这么就成了。谷裂拿着捕虫网,在半空挥了几挥,向斩岛演示着。斩岛戴着谷裂的同款草帽,他把一个塑料盒子小心地捧在手里,盒子里装了只绒毛花纹蜘蛛爬来爬去,他也不嫌恶心,盯着它的行动,似乎对那只蜘蛛产生了比对网蜻蜓更浓厚的兴致。
喂!听我说话!谷裂大叫。
恩,我在听。
是吗。谷裂有些怀疑。
真是神奇啊……这个东西。
……拜托你听听我讲话啊!它有什么好看的!谷裂凑过来跟斩岛一同打量这只蜘蛛,好半天评价说,好丑。
斩岛赞同地点点头,他把盒子放在地上拍了拍。
你继续说吧。
回忆在这里就结束了。
谷裂甚至到后头有点讨厌斩岛。斩岛文化课成绩好,老师都喜欢他,他的沉默寡言被理解是内向稳重,与谷裂成一个鲜明的正反。谷裂听到这话都心想他内向个屁,斩岛打起人来可凶了。
他俩打过一架。原因是谷裂拿走了斩岛天天看的那本书,那时谷裂还有心跟他在一块,只是想看他会不会有其他反应。谁知斩岛知道后把谷裂的桌子推翻了,书本散落一地,谷裂回来后跟他撕打在一起,斩岛的眼睛青了好几天,谷裂的肚子也隐隐作痛了好几天。他们的事被记了处分,谷裂放学的时候没有再等过斩岛,那一天他跑得膝盖都要撞上下巴了,他把书包丢在草地上,驰骋的风掠过他的衣角,他抱着腿坐在坡上放声大哭。
谷裂望了望教室里的斩岛正撑着下巴看书,他皮肤细白,两鬓黑色贴在耳边,乖得跟个兔子一样。谷裂抽抽眼角。
木舌喊他传球,谷裂才发觉他走神,暗恨斩岛不中用,他撒气撒得莫名其妙,自之后再也没往窗里面看过,偶尔路过外头也忍住了看一看的想法,再说斩岛也没什么好看的,他老看他干什么。
斩岛斩岛斩岛斩岛,全是斩岛!
斩岛曾经说他喜欢看星星,谷裂对那东西没太大兴趣,斩岛说看到天空会让人平静,谷裂对他在心底几乎是嗤之以鼻了,光能看看的东西就是个摆设。
春游的时候谷裂也没跟斩岛走一路,斩岛仍然低头看脚尖,谷裂嘻嘻哈哈地从他身侧跑过,鼓着气跑到他前面好一大段路,到底忍不住回头了。斩岛几乎拒绝了任何人的圈子,他本来除了谷裂谁都没理过,此时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队伍后面,处在一个边界线,他的宁静与周围的喧闹划分出两个世界。谷裂不感到高兴。
谷裂与斩岛被分进同一个帐篷,半夜三更谷裂被尿胀醒起床,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坐在帐篷前面,吓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定睛一看发现是斩岛,他绕过对方去就地解决了三急,再回来看见斩岛还在原处。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谷裂已经坐在了斩岛身旁。入夜的凉风阵阵吹人透心凉,草地润得很,他无法理解斩岛的举动,但这不妨碍谷裂跟随自己的心行动。
斩岛说,你回去睡觉吧。
你怎么不回去?
这是他们闹掰后第一次对话。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谷裂回答。
斩岛在黑夜中侧了一下脸,一想到他的目光正看着自己,谷裂竟然有点紧张。
那我们还是回去吧。斩岛说。
他们和好了。
渐渐的,谷裂会考虑到斩岛的意愿,不再强迫他去做一些他不喜欢的事情,但他仍会跟斩岛一起在晚上看星星,站在高处时月亮好像都能摸得着,谷裂睡着过好几次,醒来看见斩岛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觉得自己居然要斩岛照顾,实在太不像话。
有一天,斩岛很久没有找到谷裂,谷裂没有来往常的地方。斩岛还是默不作声,沉默得像个哑巴。直到放学后谷裂偷偷摸摸把他拦住,道。
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抓到星星了。
他的脸颊蹭上了泥土,一双明亮的眼睛对上斩岛。
我真的抓到了!
见斩岛依然不动,他急躁地拉起斩岛的手,飞跑起来。
远远地,斩岛看见一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一个莹莹发光的东西,它的光亮很微小,却为他们照出了前方的路途。谷裂哧溜上了树,再下来的时候提着一个莹莹发光的袋子,袋子里正是他花了几个晚上抓到的几百只萤火虫。
斩岛像是整个人愣住了,呆呆地注视谷裂手中的袋子,谷裂忍不住推了推他。
他蹲下来,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头静了半晌,突然开口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的母亲。
谷裂还想推他,却呆住了。
我父亲对我说,她去到天上了。天上最明亮的那一颗,就是她所居住的地方。我时常想,如果我能去找到她,把她带回来该有多好。来这前,我跟他吵了一架,因为我想做个宇航员,或是其他什么的,怎么都好。我父亲却叫我不要做梦了,飞到天上的人是回不来的。可是为什么她回不来了呢?在他的故事里,没有说过她回不来的结局啊。
斩岛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很蠢吧。…但是,真的很感谢。谢谢你,谢谢你。
谷裂有点儿恨上自己的拙嘴笨舌了。他结结巴巴说,不要紧,没关系。斩岛用力将他抱在怀里,斩岛比他矮一点儿,谷裂回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膀。
我在我家那边其实是没有见过星星的,也没有见过这么宽的天,没有见过你这样——斩岛想了会儿措辞,这么好的人。
但我要走了。他的眼睛仿佛突然黯淡了。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谷裂打断他问。
回家。
斩岛的影子在地面拖得很长,谷裂踩住他的头(当然是影子),跺了跺。
这不就是你的家吗。谷裂心里说。
但我以后会来找你的。斩岛认真地说,我们拉钩。
说谎的孩子要吞一千根针!
一千根针。斩岛笑了,他的小指与谷裂的碰了碰。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谷裂眼睛红了,他手一放,装满萤火虫的袋子散了口,铺天盖地的绿色亮光如有银河万里坠落人间,温柔地飞过他们之间,随着天空上时闪时现的流星一起,飞得不见踪影。
谷裂想道:这就是悲伤吗。
蝉不叫了,留下蜕去的壳;流星和萤火虫都飞走了,留下黑夜里斩岛的影子;斩岛离去了,留下汽车的白烟飞扬;谷裂跑不动了,他是班上跑得最快的孩子,可是他再怎么徒然奔跑也不可能跑到几百里外的金属城市,带斩岛一起去网小虫抓蚱蜢了。他们隔了整整两颗星星的距离,听闻斩岛是来自大城市的孩子,听说在那样的都市里,人可以去到星星的家,又怎么会看得上他给斩岛的星星呢?孤独的星星上有两个孤独的孩子的距离曾经那么近,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现在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星星上了。
谷裂的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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